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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乌引

金乌引

皓津城里的富商都爱听曲儿,为此经常一掷千金。有的人花钱捧得意的歌女,有的人花钱寻动听的曲子。可钱又算得了什么呢?让商人花钱,天底下最稀松平常的事情。恰恰有那么些曲子,它们比商人贪婪许多,索要着藏在听众五脏六腑深处,那些远胜于钱的东西。

金乌

完成派遣后,有几率发现此册书籍。
溯回天地开化,悬日以分晨昏。日中生得神仙鸟,赤翎金目,唤其名作金乌。
「弦已经备好,少爷您该听曲儿了。」
丫鬟把一碟果仁摆在桌上。景晟少爷眼都没抬,手在空中一耷拉示意她下去。景晟倦了,浑身上下不愿再生出半点力气,就任由那只赶走丫鬟的手垂到瓷盘里,去摩挲一颗榛子的外皮。败兴啊,今天请了不少角儿来家里,却没让他听到一首好曲子。
景晟甚至在反省,也许怪不得那些角儿,该怪自己。可是怪自己什么呢?他花了钱,花了大价钱,请的都是皓津城内有名有号的好手。他想不通,为什么那些台柱子出了戏园就好像失了派头,举手投足都一个样子,演一出漂亮的样板戏来标榜身价。其他市井出来的歌女更让人气恼,初一迈进宅门就惺惺作态,全然没了半分烟火气,自己先砸了招牌。
景晟心想:「知不知道我听过多少曲儿?」有钱人家爱听曲儿,而他们林家足够有钱。想到这景晟开始觉得没劲了,钱是俗物,曲儿是雅兴。他不想用花掉的钱来衡量想听的曲儿,那是作践自己。
曲儿不顺心,这座位仿佛也膈应起人来。景晟确是倦了,他本想换个姿势,可始终没能挪动身子。一般的风吹草动,没法动摇这位富家少爷。
余光里景晟瞥见一抹红绸上了台。他知道又是市井的歌女,一样的浓艳色彩,就像有更多东西要遮。好在弦乐及时响了,让他把注意力从眼睛转移到耳朵。
可他没听进去。弦音软绵绵的,勾不住他几欲游离的那点神。弦师请得不好吗?还是今天听太多了?景晟不甘心,他至少要把原因找到。
忽地一个声音震散了景晟所有思绪。台上歌女开腔了,那嗓音一出就直贯天灵,逼得景晟不得不挺直身子,才承得住扑面而来的骇浪。他稍一定神就对上了歌女的眼睛,紧缩的眸子里像有根刺将他狠狠钉在原地,只许注视着戏台。
「溯回天地开化,
悬日以分晨昏。
日中生得神仙鸟,
赤翎金目,
唤其名作金乌……」
一曲唱罢,台下掌声雷动。林府的家丁都懂些戏曲,虽不像少爷般挑剔,至少也分得清高下。一天下来府上名角儿众多,却无人可与此女比肩。
景晟已是大汗淋漓。他来不及叫好,而是趁着余韵未散竭力回想每一句的唱腔声调,好让自己沉于曲中再品一遍。这支曲儿好啊,好得让人措手不及,那一字一句没给他留喘息的余地,托着他的感官节节攀升,直至飘于空中不愿落下。
许久,等到那点记忆被他咂摸得再没味道,他终于开了口。
「这是什么曲儿?」
歌女翩然一拜:「回林少爷,这曲儿叫《金乌引》。」
「金乌,好名字。」
说着景晟第一次打量起歌女。她长相不如唱曲儿时那般张扬,反而收敛得很;一身红色的绸缎穿在她身上不显俗气,竟越看越顺眼——日中生金乌,是得要骄阳的火红才衬这支勾人的曲儿。
「你呢?你叫什么?」景晟今天第一次问了台上的名字。
「蒙少爷厚爱,小女花名燕语。」
「燕语。」景晟玩味一笑,「你可有个姐妹,名字带个‘莺’字?」
燕语莞尔:「少爷慧识,家姊花名‘莺啼’。」
「燕语莺啼,正是大好春光。好啊,好名字。」景晟捻起那颗脱了皮的榛子丢进嘴里,借着咀嚼的时间思量夸赞之词。他现在心情大好。
「今天听了十数首曲儿,我只记住了一首。」说着景晟环视一圈,那些角儿有的羞有的恼,没人与他对视,「他们都是来林府做客的,只有你把这当成了戏园子。」
燕语脸上红光愈盛,昂首望向景晟,已是喜形于色:「小女不才,只是竭尽所能。听闻今日戏台是为林府老爷所搭,恕小女眼拙,还没向老爷请安。」
燕语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,没人是老爷打扮,少爷身边也空无一人。想到富贵人家多有些她不懂的规矩,也许是老爷不愿露面,连忙补了一句:「不知此曲老爷是否喜欢。」
没人应燕语的话。半晌,景晟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开口:「哦老爷啊。喜欢,肯定喜欢。」
燕语听话风不对,连忙四下打量。只见林府家丁们互相耳语,一个个偷眼去瞟少爷。
景晟换了个姿势,盘起一条腿来。燕语这才看清,少爷身下并非是个方墩木凳,而是一副棺材。景晟拍了拍棺材头,这一点轻柔的动作用了他今天最大的力气,嗡然的声响似在众人耳边搔痒。
「他一直听着呢。今天搭这戏台,就是为了给老爷出殡。」
四下鸦雀无声。抬眼时景晟瞥了眼燕语,她脸上煞白,却不见半分惶恐神色。

天妒

完成派遣后,有几率发现此册书籍。
金乌每与日同出,履天幕往复。然天有不轨,妒金乌所能,夺得耀日挟众生。
「弦已经备好,少爷您该听曲儿了。」
东厢房里,家丁如往常一样领着燕语进屋,神色却透着慌张。他伏在主座跟前,悄悄掏出条手绢递给少爷。景晟心领神会,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收入衣袖,同时将耳朵侧了过去。家丁飞快耳语了两句,景晟听罢摆摆手叫他退下。
「少爷,您今天想听哪首?」燕语还是一身红绸,来林家后得了好裁缝,比初见时穿得更讲究了。
「《金乌引》。」景晟的注意力全在衣袖里,他只想催燕语赶紧开始,好避开目光去专心探那手绢的深浅。
弦响了,又是一样的曲调,这些天来景晟已经听了无数次。天气渐凉,燕语换了新衣服,林家请了更好的弦师,可这曲儿怎么都没了最初的韵味。它缺失了一点东西,一点能够打通脊梁、将景晟牢牢钉住的东西。
好在他今天不会觉得乏味了。景晟抬起胳膊,看似不经意地将手腕贴到脸前。仆人递来的那条手绢,与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缎衣袖,那尚未可知又触手可及的诱惑勾得他魂不守舍。
他耐不住嗅了一口。一点点杏仁香味,香得沁入他心脾。
「……金乌每与日同出,
履天幕往复。
然天有不轨,
妒金乌所能,
夺得耀日挟众生……」
这香味实在太衬燕语的曲儿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闻了,可是又忍不住。那不只是味道,还有《金乌引》之外的所有真实,她的秘密、她的情绪、她的欲望……
她没在曲儿里唱出来的东西,全被合在了这里。
曲罢,景晟屏退了所有家丁和弦师。东厢房里只剩他和燕语两人,一人站着一人坐着。他有些恋恋不舍地把袖子拿开,那一点点香味瞬时间溜走,还了他一片清明。
现在他冷静下来了。最初冒出头的思绪,还是在惦记那首《金乌引》。
「今天唱得不如当初。」他满是惋惜,「第一次听到的《金乌引》,和你入林府之后唱的这些,不是一首曲儿。」
燕语神色无波,就好像说的不是她:「少爷是嫌我不卖力了?」
景晟笑了。在场的两人都清楚,问题与是否卖力无关,把这个词提到台面上无非是竖一面无关痛痒的幌子。她是在敷衍,她竟敢敷衍。
「我觉得少了样东西,但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。你的曲儿,你应当知道。」放在往日景晟愿意陪她兜兜圈子,但今天没那个耐心。他捉到了一点影子,心里痒得很。
燕语仍是毕恭毕敬:「小女别无所长,在台上只敢尽心尽力,不曾有所隐藏。许是入府后得林家恩宠疏于练习,往后会多加注意。」
「对,入府后。」景晟听到了他想要的,「你没把心放在曲儿上。入林府对你来说,不只是找个靠山那么简单吧。」
燕语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。她抿起嘴唇,思考该怎么把这回答说得体面。这就够了,景晟不想听她蹩脚的解释,那东西掉价。
他掀起衣袖,将掌中之物摊开。月白色绣着梅花的绢头,正中间花蕊似的粉末格外显眼。
「家丁从你行头里收拾出来的。这药粉,想必是致命的吧。」景晟又想起了刚才的杏仁香味,那当是最配燕语的胭脂,直教他反复流连。他看到燕语脸上神色变了,慌张一闪而过,在苦笑后换了副凄然。
对,这样才对。若是与寻常女子相同的反应,可对不起你技惊四座的曲儿。
「学艺的时候娘跟我说过。《金乌引》这曲子想唱好,必须要一样东西。」燕语脸冲着景晟,却没在看他,「它需要恨。」
恨。景晟把这个字放在舌尖揣度,它的出现并不奇怪,奇怪的是它为什么没了。
「初来那天我是带着恨的。但是很快,我没人可恨了。」燕语呼了口气。那不能叫叹息,只是把满头乱麻倾吐出去。
景晟突然被点醒,他又想起那天,听到老爷出殡时燕语的神色。怪不得!他懂了,却也寒毛竖立,仿佛半个魂都被抽走。
那首《金乌引》,不是唱给他听的。
「你恨的是老爷。」景晟喃喃。
燕语没说话。她用不着回答,也没有再顺应少爷的必要。她的一生都在被其他人牵着,只从此刻开始,剩下的那点时间能为自己而活。哪怕真正可支配的只有思想,她也要格外珍惜。
燕语在不断地想,想了好多。想她曾经所见过的色彩,哪里有留恋的东西。太多了,燕语从没想过这些,也不知道竟有如此多可想。
直到她被林家少爷的声音打断。
景晟的声音出奇的疲惫,身处同一间房的两人,却经历了全然不同的风景。
「我赶走了家丁,这里只有你我。」他第一次觉得,说出诉求是一件如此费力的事情,因为出口前就知道未必能得偿所愿。少爷自然是没经历过,这应当叫恳求。
「我要你接着恨。」
他把牙齿咬出声才能将句子说完。
「我要你来恨我。」

折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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怒海无声风喑哑,山脊断,万草枯。金乌折羽为戈,此去欲与天决。
「弦已经备好,少爷您该听曲儿了。」
景晟有些恍惚。这一声仿佛把他叫回了林府的东厢房,午后刚刚睡醒的时辰,他揉揉睡眼看那红妆的姑娘即将翩翩起舞。鼻前能闻见点心和茶的香气,一片氤氲升起覆在眼前,只等弦一响,就叫他再分不清是梦是醒。
可略一抬眼,头顶「明镜高悬」的四字牌匾足够将全部旖旎一扫而空。红妆的姑娘就站在那,好似对背后的公案浑然不觉,仍在出声叫自己听曲儿。
「官老爷同意了,让我唱最后一支。」燕语轻柔的语调悠悠然飘在衙门空中,劝林家少爷宽心。景晟觉得太可笑了,这阵仗如同刚被治了罪的人不是她,而是自己。
他现在听不进去曲儿,何况是「最后一支」。「最后」二字应是留给回味的,一早就告诉了他,只会令他听得瞻前顾后,舍不得又留不住,白白浪费了一首好曲儿。那可是《金乌引》啊,他又回想起了那天,在一众名角儿中飞上枝头的金乌是多么惊艳。他还没等到燕语重现当日的光彩,这只金乌就突然要走了。被他无法违抗的东西,一把抢走。
他的嘴几乎是不受控制:「我没把你的事告诉别人。」说完他就后悔了。这是多寒碜的一句话啊,煞了自己林家少爷的全部威风,还给燕语定了副见不得人的样子。
燕语眉眼一弯,略带嘲弄地开口:「少爷不该说这话。你该叫我恨你,这是最后一遍《金乌引》了。」
她说得太对了。唱好《金乌引》需要恨,景晟浪费了最后的机会。弦响了,缓急不定的乐律开始玩弄起他的不甘。他知道燕语会在什么时候开腔,也知道乐曲会在什么时候结束。就好像刚才他看着那枚定罪的令签被官老爷扔出,划出一条长弧落向燕语脚下。现在的过程,只是把那个瞬间拉长了许多。命运给他剩了一丁点的转圜余地,留他在这里深感自己的无力。
他本不该是个无力的人,身为林家少爷,在皓津城没几只手腕拗得过他。可这一次,偏偏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手腕制住了景晟。他可以对抗别人的恨,但对抗不了别人的爱。家丁把燕语的秘密抖了出去,林家长辈知道这歌女心怀不轨,立刻叫衙门捉人。长辈们是对他好,他违抗不了比憎恨更强硬的爱意。燕语那一点不成熟的恶意,哪怕尚未成熟,哪怕不针对景晟,长辈们也要把它掩入土里,再也不得见天。歌女的命对林家不算什么,他们大可以买下全城的歌女来讨景晟宽心。可景晟痴迷的《金乌引》,只有这一首。
燕语开始唱了。景晟一下子紧张起来,他不得不去细细聆听。他舍不得每一句。
「……怒海无声风喑哑,
山脊断,
万草枯。
金乌折羽为戈,
此去欲与天决……」
金乌在发出最后的鸣叫。这次的曲儿,她是演给自己听的。所有技法、礼数全被抛之脑后,燕语一边唱着一边撕扯自己身上的红绸,不一会儿便如花开遍地。一曲唱罢,燕语亭亭而立,只剩一身素雅的白色中衣穿在身上。
「少爷,今天这曲儿如何?」说着她将自己的簪子取下,一头青丝散开如金乌展翅。于她身上,再没有了什么装饰。
景晟没接话。今天唱得不如最初,甚至是最差的一次。作为《金乌引》它是不够格的。但作为最后的《金乌引》,它又妙得恰好。公堂上洒满金乌的羽毛,金乌从此不见。
燕语见少爷不答,自顾自地向他走了过来。她唱完了《金乌引》,卸下了金乌的装饰,前所未有的松快。她来到景晟面前,将手上的簪子递了过去:「金乌折下的羽毛,送予你吧,少爷。谢谢你爱这支曲儿。」
景晟麻木地接了过来。簪子只是铜制的,做工质朴,稍一移开视线就会把它忘掉。景晟满心凄凉,那首技惊四座的《金乌引》,如今只剩一支簪子做衣冠冢。
燕语也看着簪子。她还是不舍的,不舍那簪子离开自己,更不舍自己离开簪子。
「若是少爷有心,有朝一日可将它还予家姊。家姊名叫莺啼,少爷一定能找得到。」燕语一边说一边转头。她不能再看了,再看下去留恋会将她压垮。她心里装了太久的恨,留下的空洞让她承不起重量。
可那些留恋还是不胫而走,从她嘴边溜出,轻轻化作景晟耳旁的一阵骚动。
「说不好,她还能救我。」
景晟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。被体温包裹的簪子不断升温,不一会就灼热得发烫。
金乌的最后一根羽毛,仍然还在燃烧。

长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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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怜那恨虽长,翎虽利,却未能遂乌所愿。折了羽毛,再无法够得上天。
「弦已经备好,少爷您该听曲儿了。」
看景晟局促地点了点头,侍者谄媚一笑,把茶壶放下挑门帘出去了。空气里弥漫着香熏、果脯和胭脂的味道,浓烈得让人发腻,借着满眼桃红更显得咄咄逼人。景晟用力克制着呼吸,怕五脏六腑再没法保持干净。他讨厌这地方,可他还是来了。
皓津城一角的巷子里灯盏辉映。它就像隐居在城里的怪物,只在夜晚露出獠牙,吞吃掉那些无可寄托者的全部。富人一般不会来这里,因为在这种地方钱根本买不来尊重,只能把自己标榜成一只丰满的肥羊。景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与它产生瓜葛,就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去救一个市井的歌女。
想到这里景晟更局促了。他没学过怎么低头,更不愿为其他人低头。但接下来他要去求一个陌生女人,求她救下另一个女人。他担心会被当成痴情种,那比针扎更难耐,逼得他几次想调头离去。可他还是坐住了。他想再听《金乌引》,那是他锦衣玉食的人生里唯一的欲望。
近处一阵银铃声响,紧接着门帘挑动,一道倩影款步入内。景晟立刻打起十分精神看去,这女子穿着竹青色的绸缎,正向自己这边翩然一拜。她眉眼间跟燕语有七分相像,但气质上又天差地别。燕语常把一身艳丽的红妆穿得清澈刚直,而面前这女子虽衣着素雅却也千娇百媚。
「小女莺啼。得林家少爷指名,受宠若惊。不知少爷想听什么曲儿?」
景晟心跳得愈发快了。她就是莺啼,燕语的姐姐,能救下燕语的人。他急切地起身向前,掏出怀里的簪子送到莺啼手上。
莺啼的手接了簪子,却没收回去,就那么愣在半空。景晟想说什么,可好几句话到嘴边都被咽了回去。他怕自己表现得太急切殷勤,又拿不准该使个什么姿态。憋了半晌,最后只挤出两个字:「燕语。」
听到这个名字莺啼终于有了反应。她把簪子收入怀中,脸上仍是盈盈笑意:「那是家妹,少爷想找她的话可来错了地方。」
「她被关在衙门。」景晟双眼炙热,「她说你能救她。」
莺啼上下打量着景晟。一个人只要说出了诉求,那他就没了高贵可言,身份也好地位也好,全都得摆在桌上当作价码。所以,才轮得到她这个歌女来审视少爷。
绕着景晟转了一圈,莺啼终于开口:「少爷想救她,为什么?」
景晟知道自己不能骗她。这条巷子最善于剜出别人身上的东西,他若把那点真心藏着掖着,就什么都换不到。
「我听她唱过一次《金乌引》。那曲儿太好了,我不舍得。」
景晟用尽全身力气说完了这句话,没想到莺啼竟轻声一笑。她向门口吩咐了一声,弦音透过门帘传了进来。
那一瞬间景晟浑身上下都冻结了,一阵激灵直冲头顶。莺啼合着弦音起舞,舞步里没有燕语的凌厉,却是股绵长的冷峻。这旋律太熟悉了,似与他脑中的回味合鸣。
「……可怜那恨虽长,
翎虽利,
却未能遂乌所愿。
折了羽毛,
再无法够得上天……」
景晟没缓过神来。第一次听到燕语唱《金乌引》时坐得远,他还来得及挺直脊梁应对。可这一次,狂风暴雨就蓦地在面前展开,趁他被回忆牵神时长驱直入,转眼将他彻底摧毁。景晟的心里已不剩其他,他被这支曲儿征服了,此后也只能为它而活。
莺啼不再笑了。唱这曲子很累,会把她用力埋藏起来的一些脏东西勾出来。她平静地发问:「我唱得可有燕语好?」
景晟点头。即便是听过许多遍,仍遮不住这一次的震撼。燕语尝试多次都没法重现的那支《金乌引》,被莺啼唱了出来。
「金乌恨天。它想要伤到天,得折下羽毛做兵刃。可折了羽毛,就再也够不到天。」莺啼看着景晟,看他为《金乌引》所折服的样子,两眼冰冷得慑人,「唱好《金乌引》需要恨。燕语不恨你,但我恨你。」
恨?景晟麻木的脑袋没有理解。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,对他何谈恨呢?
莺啼笑得轻蔑:「想必是少爷出来得晚,没赶上逛上午城西的集市,也没留意墙上的告示。」
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团,已经被揉捏得不成样子。纸团在景晟眼前展开,挡住了莺啼的全部神情。
「我来念给您听吧。」景晟预感到了什么,他不想往下听了,可莺啼的声音还是冷漠地传来,「案犯燕语,谋财害命罪大恶极……午时三刻,于城西集市,开刀……」
声音停在了一个恰好的地方,像在等景晟把句子补全。莺啼身子一侧,将那张纸靠上烛火。有关燕语的最后一条消息,在燃烧中消殒。
「我知道她去了林家,是你害了她。」莺啼终于说出了她一进门就想说的话。
景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他心里是难过的,可那最多只是伤春悲秋的缅怀。此刻有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东西,那条牵着他离开府邸、一路走来这里的救命稻草。他必须抓住,哪怕因此不配再当富家少爷。哪怕因此不配再当人。
「你可以一直恨我吗?」景晟双眼无神,好像在说给自己听。
莺啼看景晟那副沉沦的模样,脸上说不尽的厌恶。就这样僵持了许久,她突然咯咯一笑,又换回初一进门的千娇百媚。她用那假模假式的笑容原谅了自己和对方,向往事冰释前嫌。
「少爷,在这条巷子里,渴求是最危险的事情。」她的一只手指点在景晟的耳垂,缓缓划过这个男人的整个喉咙,「想买下东西,只有我赚你赔。」

日升

完成派遣后,有几率发现此册书籍。
赤翎铩羽,此间已不见金乌,犹有孤影怆然。不甘比作凡间鸟,独坐枝头待日升。
「弦已经备好,少爷您该听曲儿了。」
「知道了知道了,快开始吧!」毛毛躁躁的小少爷迫不及待地把一锭银钱丢进侍者怀里。今天是他第一次来戏园子,听说唱曲儿的是个美女,他等不及了。
侍者毕恭毕敬地将钱收下,不一会儿台上就响起了弦声。一抹竹青入眼,歌女上得台来,容貌姿色确实出众,还未开口就得了小少爷一声叫好。歌女打眼扫了圈台下,竟然叹了口气。她把身子扭向后面,背冲着台下,自顾自地跳起舞来。
那舞姿似强弩之末,靠最后一口气托着她下坠的身体不至于跌向地面,看得人揪心。
「……赤翎铩羽,
此间已不见金乌,
犹有孤影怆然。」
在落板的小节,她终于还是跌坐在地上。歌女没试着站起来,而是把全部力气给了脖颈,支撑着视线上扬望向头顶的天井。她在等待终了,等待弦师弹出那串熟悉的音节,许她唱出最后一句——
「不甘比作凡间鸟,
独坐枝头待日升。」
一曲唱罢,她连头也垂了下来。
「好!」小少爷起身鼓掌,他听不懂曲儿,只觉得过了眼瘾,「台上歌女叫什么名字?」
侍者仍是毕恭毕敬:「回少爷,那歌女名叫莺啼。」
小少爷咧嘴一笑:「好名字,我喜欢!你去问问她,愿不愿意陪陪少爷?」
这次侍者面露难色,略加思忖后缓缓开口:「少爷,这不太好办。莺啼她已经嫁做人妇了。」
小少爷立刻满脸扫兴:「什么事儿啊。是谁家那么不讲究,让太太来戏园子里当个歌女?」
侍者凑到小少爷耳边,小声说道:「林家。」
……
日落时分,景晟正趴在案桌上写字。他听到脚步声响,头也没抬问了句:「回来了?」
莺啼应了一声,走到景晟的身后。按往常来看,下次屋子里再有人说话,是家丁送来晚膳的时候。可今天莺啼有话想说,她现在就要说。
「今天我唱了《金乌引》,你没来听。」
她从后面盯着景晟,想看到他的每一点反应。她注意到景晟的手慢了一下,手上这个字的笔画顿在了中间,墨迹在纸上留下个脓疮。可景晟没在停顿中开口,而是一直拖到笔尖再次划动起来,那一点本该出现的动摇被掩饰成了从容:「家父的忌日快到了,我在给他写祝文。」
莺啼笑了,她真想夸赞这男人的才华。好厉害的回答啊,你不能说他是敷衍,搬出了已逝之人,任谁也没法再问下去;可他其实根本就没在回答自己,两人的话头交错而过,完完全全是两件事。莺啼再清楚不过,没来听就是没来听,与谁的忌日无关。
僵持了一会,景晟突然有些刻意地「哦」了一声,像想起什么一样开口:「你怀了身孕,戏园子就别再去了。府上有家丁照料,你只管好好养着。」
这句话终于还是来了。莺啼感觉自己梦到过同样的场面,也许是出于一种对必然的恐惧。从歌女变成夫人,多少人向往的事情,她只觉得很可怕。
「我以为你比我更离不开《金乌引》。」莺啼把最后一点不甘挤了出来。
景晟停笔了。他转过身来,神色竟然比莺啼更脆弱:「我想听当初的《金乌引》,可你不恨我了。」
莺啼盯着面前那双眼睛看,看他瞳孔里的埋怨和凄然,好似治好了自己心中的不快。让她惶惶终日的东西,突然之间达成了了结。
「恨是追求不来的。」她缓缓踱步,脑袋里想着这一生所唱过的曲儿,「金乌折羽为戈,可它伤得了天吗?」
景晟眼里的光亮一下子熄灭了。他听过那么多遍《金乌引》,曲儿里每一点味道都咂摸了个透,何尝不懂这个道理。可道理本身太残酷了,他所欲求的东西和欲求本身是矛盾的,承认它就要扼杀自己的欲望。他做不到,只好不去承认这个道理。如今道理却被莺啼点了出来,那一双眼睛看着他,叫他的自欺欺人无处可藏。
他终于承认,自己此生再听不到那样的《金乌引》。
莺啼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,饶有兴致。金乌从此不在,可若是有人比她更加伤心,就不枉她来过一遭。成长环境使她善于让别人成全自己的美满,她警告过景晟的。
「说来,家妹的忌日也快了。既然如此,我也为她求篇祝文去。」莺啼转身离开,脚步似在戏台上起舞。
……
「老爷,太太不见了!」
睡梦之中,景晟被家丁吵醒。几个老仆跪在他窗前,神色慌张得很。
「找过了吗?」景晟揉了揉眼睛,漫不经心。
「找过了,能找的地方全找过了。可是……」老仆急得冒汗,「您说说现在,这天都快亮了,太太怀着身孕,是要跑去哪啊?」
景晟看了看窗外,朦胧的天色透着一点寒意,过一会红色会沁染那半边天。莺啼走了吗?这想法品不出个滋味,没有难过也没有释然。
突然他想到了什么,一连串画面猛地灌入他脑海。他想到的是燕语,那个姑娘因为对自己父亲的恨,白白丢了性命。可她为什么要恨呢?景晟从不在意,更不会去问。可现在,他好像突然有了答案。
「老爷,您说该怎么办啊。」
家丁们焦急的声音就绕在耳边。隔着一层回忆,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,现在他才是林家老爷。谁会怀抱着燕语那样的恨意来恨他呢?
对,是那个孩子!景晟的心狂跳起来,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向门口,早些时候莺啼就从这里离开了林府。她带走了腹中的孩子,那个幼小的生命,在出生前就被弯折了人生轨迹。她自然会恨的,对罪魁祸首抱有无法消解的恨意。那是景晟求而不得的东西。
「别找了。」在家丁的疑惑声中,景晟径直向门外走去。他路过了最初听《金乌引》的院子,想起了父亲和燕语。景晟好为父亲惋惜,他没听到那首本是唱给他的曲儿。这份遗憾传承到自己身上转而成了期冀,他会用此生去期盼那一天,把瓜熟蒂落的恨给收下。
「不甘比作凡间鸟,独坐枝头待日升。」景晟边走边哼唱着,他要找个好地方,去等待下一个太阳升起。